第8章 枉缔鸳盟,玉户绝颈

        (不要……我不要……死也不要!)

        瞥见方骸血那张青白瘦脸笑得淫邪,舒意浓差点失声叫出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“教尊的新妇”印记一经发动,立时身不由己,莫说抵抗,连想拔腿逃跑亦不可得。

        惊恐伴着阵阵恶心直冲脑门,而随之涌起的,却是难以言喻、宛若燎原野火般的愤怒。

        入圣教以来,她自问尽心办事,未曾虚与委蛇,敷衍塞责。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交付的任务,只有做得更多更满,没打过半点折扣;归根究底,除开已听惯母亲摆布,“有命令就遵从”的直觉令她心安之外,“上司是女子”这点也让舒意浓本能生出亲近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从脸蛋长开、胸乳发育,她便活在各种贪婪觊觎的目光下,视奸似的侵扰从未歇止。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的冷语讥诮,相较于重男轻女的母亲,已不知好上多少倍,舒意浓不以为苦;三年来南征北讨、千里飞赴的戎马生涯,她更是顶着众人的百般不看好,咬牙硬撑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眼看混一七砦的愿景逐渐成形,但在血骷髅的心中,这只不过是走个过场,到头来她毫不在意天霄城的兴亡存废,只拿玄圃舒氏当圣教的马前卒看待,连舒意浓宝贵的处子元阴,也就是随手赏给方骸血的补药,没什么可吝惜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值么?

        他毫无统帅的器量,手下这帮假七玄的骨干成员,还是从舒意浓降伏的海寇中招募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论功劳,女郎与渔阳武林正道周旋的同时,真打假斗没一场落下,出钱出力,怎么看都比方骸血的贡献更大。

        哪知干脏活儿的弃子不但骑到她头上,还能恣意享用她的身子,不比饮一盅补药鸡汤费劲,令舒意浓为之气结。

        (这实在……实在是太不公平了!)

        她深深觉得遭到了背叛,无奈浑身酸软,提不起半点劲,悲愤气苦纷至沓来,眼角不争气地眨出一抹湿热。

        额头的印记,是被血骷髅纳入麾下当晚便即种下,她还记得被血使大人微凉的手掌按住眉心,微刺的灼热感就这么“烙”进了肌下,自紧闭的眼皮中透出异样红热,无法睁眼视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后血骷髅告诉她,那是“教尊新妇”独有的记号,初入圣教的少女直觉她说的是“心腹”二字,却见山魈头骨的眼洞之内,那两排又弯又翘的如扇浓睫轻眨,血袍女郎的眸底掠过一抹露骨的讥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倚为亲信的心腹,而是新嫁娘的‘新妇’。你该不会忘了,你娘亲是怎么死的罢?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蓦地想起,在目睹母亲被肉眼难见的无明之物扯得四分五裂前,自母亲妖艳的裸体凭空浮现、透出炽芒的怪异刺青。

        绽于额头、乳间和下腹三处,宛若盛开之牡丹花似的图样,随光芒越发耀眼,被攫至半空的母亲不住抽搐着,吐出檀口的苦闷呻吟很快便成了惨叫,最终身躯由异纹间爆开,整个人化作一团红白相间的血肉散华,扑簌簌抛落一地,如遭破体而出的光芒绞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不……怎、怎么……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闻言吓得瘫软在地,半天吐不出像样的句子,浑身剧颤,冷到像是裸身沉入严冬里的冰湖之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抚她的面颊,掌心却比她的肌肤更寒凉,少女舒意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。只要你听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忘了自己当时是怎生应答,但一直以来她都很听话。

        难道……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?

        女郎紧并着腴润的腿根,强忍股心里那股蚁啮虫走般的异样酥麻,咬牙拮抗:“圣……圣使大人!属下……唔……自问尽心……尽心办差,不知……不知有何过错,须得……如此处罚?”

        红袍骨颅的高?女子弯下腰,拇食二指扳起她尖细的下巴,如秉烛台,优雅中带几许轻浮挑逗,更添韵致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的身量不逊男子,但血骷髅即使扣掉山魈颅骨之厚,都要比她略高些,厚厚的奶脯沉甸如瓜实,肥臀丰乳,衬与急遽凹入的迷人蜂腰,完全是熟得沁蜜的妇人风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与她并排相对,顿时显出几分未解人事的青涩来,还论不到容颜的美丑,光是举手投足间的韵致便输一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听,她觉自己挺冤枉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是对方骸血说,血骷髅却不曾转头,一径俯视,妩媚的杏眸中无半点笑意,瞧得舒意浓遍体生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立假七玄为草人,以团结的名义一统七砦,再拿那些个投降的海盗当祭品,渔阳全境便在本教掌中,这原是最简单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欲行此法,需要三个条件:一是足够支应吞并七砦的军资,在彻底掌控七砦以前,是动不了它们囊中银钱的,只能靠搜刮浮鼎山庄取得,而你在浮鼎山庄颗粒无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其二,是足以抵挡玄铁精金所铸之刀剑,号称世间至坚的‘骧公铁令’,用来宣告混一渔阳的正统性。但几百年来谁也找不到这块令,好不容易盼来横空出世的星陨异铁,你却将它拱手让人。本教三使各不相属,落入木骷髅手中之物,只能当作是没了;莫说教尊不理俗务,便将此事禀告教尊,未必能讨回异铁不说,反显本座之无能。这进退维谷的窘境,是你一手造成,我未当着众人之面责罚你,是给你留点颜面,你还怕他们在背后说得不够难听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三件事里唯一没办砸的,就是双燕连城的梅少昆,缺了小子的铸术,连梅玉璁都熔不了异铁,只能干瞪眼。待木骷髅碰了一鼻子灰,便会回头找咱们合作,此事仍有转圜。但人也不是你逮到的,不算你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血骷髅捏着她姣好的下颌,状似宠溺,但“教尊新妇”的印记发动时,施于头部的力道似被凭空放大了几倍,舒意浓耳中嗡震不止,圣使吐出的字句无不重重撞上耳膜,直欲呕出,只能奋力于天旋地转间稳住身子,不让自己跌飞出去,光这样便已绷出一背冷汗,粉面煞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不是我放弃天霄城。”血袍丽人隐含怒气的嘲讽,回荡在她一片雷滚的颅内深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你办砸了关键之二,逼得我放弃原先的计画,改采死伤最重、风险最高,非倚赖战将不可的蠢法子。让你服侍他一晚,不觉罚轻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彷佛这还不够难堪,蓦听方骸血笑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这‘教尊新妇’的印记不只头上有,居然能纹在屄上!喂喂,瞧她这副淫荡的婊子相,还能是清白的处子?给她整上这玩意的人,能不碰她的身子,碰了能忍住不下屌?换了是我,便没肏满一百,少说也得几十遍!”

        对他出言无状的愤怒,令女郎陡地醒神,低头一瞧,赫见异光透出黑裈,依稀能见平坦的小腹肌匀汗润,衬得诡丽的牡丹纹加倍精神;滑顺的丫字线条没入腿心里,雪团子般隆起的饱满耻丘上,覆着淡细稀疏的细茸,益发显得白嫩异常,馋得人直想咬一口——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“呀”一声弯腰遮掩,但迸出指缝的光华将腿根的丫字映得分明,挡住中间的羞处反而更淫猥诱人,透着浓浓的色欲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瞧着她充满女儿娇气的惊呼和动作,裆间高高支起,舒意浓虽是未经人事,也知男儿尺寸非比寻常,那轻佻露骨的神情满是示威挑衅。

        想到竟要受这厮淫辱,一时间羞愤、惊恐交迸,不知哪个要更强些,女郎唇面皆白,戴着半面也难尽掩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惦记着在浮鼎山庄被逼退的事,见女郎如俎上之肉,心中十分畅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自初见以来便觊觎她的身姿容貌,说不馋是骗人的,但折辱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霄城少城主,快感却在逞欲之上,故意装出嫌弃的模样,从怀中掏出一卷薄册,地痞似扔在舒意浓脚边,咂嘴啧声:

        “这《披紫仙诀》的采补疗伤之术,非处女元阴不能成,万一她已是被男人玩烂的破鞋,这一肏非但治不好老子,指不定要送老子上西天!不行,得验验,待我扒了她的裤衩,掰开穴儿来,你给瞧瞧她那肉膜儿还在不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呀……不要!”舒意浓一手环胸,一手掩住腰带,顾不上腹间的牡丹异芒映出羞耻处,唯恐青年扑上来,动手剥她的裤子,此际是万万没有反抗之力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像之中的失身场景,是在某个黑灯瞎火的屋室锦榻,门牖以布幔遮得不透半点光,咬牙忍一下就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岂料方骸血不仅无良更兼无赖,趁她被印记克制的当儿出手,女郎忍着惊恐绝望,颤声求肯: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……不要在这……”听似分说,实与求饶无异,忍着不哭出来的模样楚楚可怜,美貌居然还能再攀升一个等级,刷新了青年对“绝色”二字的理解。

        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,这只会加倍催动男儿的兽欲,方骸血硬到都有些疼痛起来,涎脸淫笑道:“行啊,那你自个儿脱,将两腿分开,掰出穴儿来,教血使大人验一验,省得害死了老子。”踏前小半步,一副“你不动手便我来”的泼皮德行,瞧着是忍不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市井无赖般的说法,是唬不住天霄城少城主的,不管是他脱或舒意浓自己脱,最终都是落得在这山洞里野合的下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,方骸血所言无礼之至,竟连血骷髅也一并匡入,他说“血使大人”时轻蔑不驯的语气和神情,绝对会触怒血骷髅,引来一番痛斥,舒意浓不禁期待起上司翻脸训斥,借以扭转眼前的绝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‘教尊新妇’印记,乃本教的秘术所致,是我亲自动的手,不是什么匠人所纹,不可胡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戴着山魈颅骨的血袍丽人果然开口,口气却像哄小孩似的,听得舒意浓头皮发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是清清白白的处子之身,这点我可保证,你毋须多心。如今首要,须得尽快治好你的伤势,若她的元阴还不够,我再给你找些武家千金,万勿拖延。”即使经面具内藏的簧片变声,仍能听出语气放软,可说是关怀备至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激灵地打了个冷战,整个人如坠冰窖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这是母亲同兄长说话的口吻。不会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从五岁躲在大堂布幔后,偷看母亲和小姑姑仲裁居民纷争以来,在每个不肖子身畔,都有一位用这般口吻与之说话的人母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的心沉到谷底,不敢继续想像血骷髅和方骸血之间的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(这场争斗……我注定是要输的。)

        仔细一想,两人连名号似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,母为血骷,子为血骸,以首领身,浑成一体。

        女郎忽然想起,血骷髅曾向她透露:若三年内能鲸吞蚕食,将七砦纳于麾下,实质支配渔阳全境,便能够赶上教中甲子一度的奉玄降圣大典,届时当以此功绩,角逐新任教尊之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教尊……原来是用选的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初闻此事,舒意浓诧异到脱口问出,罕见地没把话烂死在肚子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撕裂母亲的可怕怪物……居然是人?

        还是因为坐上教尊大位,这才逐步脱去人形,最终成了那般浑无形体、一念即能粉碎血肉之躯的妖物?

        “选的是教尊降世的乩身。”血骷髅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雀屏中选的天命之人,能享有一甲子不老不死、青春常驻的岁月,除开为教尊传达玄圣真意的时刻,那就是你不老不死、青春常驻的六十年,且神功无敌,足以傲视天下五道,寰宇间再无抗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为何教尊迄今仍未一统江湖,乃至荡平五道,建立起千年不灭的玄圣之国?

        这话舒意浓便知该烂在肚里,死活不能说出口,但血骷髅似乎特别能听见她的腹诽,冷笑道:“还是你只有那点出息,未敢争做教尊乩身,做做新妇便心满意足了?”舒意浓没敢答腔,低垂粉颈,冷汗直流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以为血骷髅有推己争夺教尊之位的意思,不想血使大人口头贬抑,心里还是器重她的,着实感动了一阵,此后更卖力办差,不久便剿灭烟山十鼍龙,威震渔阳武林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得此刻,方知是自作多情,便要派人下场,也理所当然是方骸血,决计轮不到她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所谓“疏不间亲”,在血骷髅心目中,她就是个供人采阴补阳的药罐子大补丹,在吞服的时机到来前,拿来跑跑腿、打打杂,凑合着用,显然效果还不甚满意,每每忍不住要嘲讽几句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忍着心头淌血,强迫自己思索脱身之法,但方骸血明显是憋不住了,也可能打算享用完再来羞辱她,以免煮熟的鸭子飞去,随手扒去夜行劲装的上衫,露出清瘦结实的胸膛,苍白的肌肤像没晒过太阳也似,一如透着青的俊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笑得露出上排两枚发达的犬齿,步步逼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放心,有多大劲我使多大劲,绝不让你————呃啊!”冷不防一口鲜血呕出,冲舒意浓兜头浇落!

        铁锈般的血气钻入鼻腔,女郎本能后退,这才发现身子恢复自由,藕臂向后一撑,或因鸭坐多时血行不通,弹出不到三尺便即落地,所幸臀股肉腴,痛则痛矣,并未摔伤筋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骸血!”血骷髅第一时间扑来,堪堪接住仰天倒落的青年,方骸血还待说话,谁知喉头又“呕”的一声痉挛抽搐,忙以手掩口,鲜血仍不住自指缝溢出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么一霎眼间,他起码吐了三次血,若是内伤所致,怕不得脏腑尽碎才得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方骸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,腿间的腌臜丑物高高支起,绝非是伤重垂危而不自知,此伤怪异,实是匪夷所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!”血骷髅明显束手无策,带着满腹焦灼霍然转头,对舒意浓怒斥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快褪了衣裳滚过来!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唯你是问!”撒气的成分多过解决问题,这也是舒意浓从未见过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此一刻,舒意浓强烈感觉血骷髅也是人,也有弱点。方骸血便是她的弱点。

        恢复行动力的女郎犹豫着是否转身逃离,以她母女两代与圣教牵扯之深,血骷髅手里有大把的证据,能轻易毁掉玄圃舒氏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不能冒险,又不愿平白便宜方骸血,正自为难,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方骸血替她解了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时辰又到了……这天杀的每日一回!老子吐忒多血……呕……哪儿还硬得起来?让她滚!恶……老子……瞧着她心烦!让她滚得越远越……噗呃!”他陷在血袍丽人丰满的乳间,如入厚而润腻的酥酪圆枕,耍泼似的舞臂,惨白的俊脸濡满鲜血。

        若非血骷髅袍色浓艳,不见血红,此际多半也是满胸狼藉,怵目惊心。

        顶着山魈髑髅的血袍丽人回过神,因单膝跪地而倍显凹凸有致的曲线未变,柔润娇躯蓦地一绷,恢复原本冷硬逼人的气场,屈起的长腿鼓出紧实的肌肉线条,女皇般一振袍袖,淡道:“先退下罢。这几日内我再传召,传与你的《霓裳嫁衣功》须得好生温习,自有用处。”冷冷盯着她,逐客之意直透出奶黄色的厚重兽骨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猜她要为方骸血运功压制伤势,不管就地为之,抑或移往他处,都不能教她看见,暗叫侥幸,故作无事抱拳躬身:“属下告退。”退出了骷髅岩,点足如飞,掠往密道,直到闭起机关密门,忽然双膝一软,若非及时扶住了石壁,差点儿跌个五体投地。

        滴答,滴答,滴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水珠坠地的声响,回荡在狭长的密道里,舒意浓原以为是自额角滴落的冷汗,一抹头面满掌温热,才知是眼泪,不禁哂然;笑着笑着悲从中来,抱着膝盖背倚石墙,在长明灯焰下缩成一团,把俏脸埋进臂腿间,背脊轻轻颤动,却死咬着樱唇不肯发出抽噎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精神寄托,虽是起于裹胁,只要结果完满,舒意浓不介意是怎生开始的,就像她无法选择不做姚雨霏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一切全是谎言,血骷髅和母亲并无不同,同样利用她又轻视她,抛弃她时连眼都不眨,遑论犹豫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她们眼里,她是连女扮男装都扮不好的搪瓷娃娃,打生打死枉费气力,不如张开腿纳进男人,才不致浪费了这副天生尤物的好皮囊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从未如此刻般感到孤独。

        不……怎么会呢?别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你本来就是这么孤独的,舒意浓。一直都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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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但舒意浓早习惯了四面皆敌,差不多从懂事起就是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信任的家将背叛她们,而母亲又背叛了她和兄长……今夜之后,不过是顶头上司血骷髅及其背后的奉玄圣教,须得从“盟友”移到“敌人”那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最不缺的就是敌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女郎抹干眼泪,定了定神,才想起防身用的那柄青钢剑已交待在骷髅岩,决心在密道里布置几柄称手的剑器,以备不时之需。

        密道出口的机关门缝之上,以米粒粘着的发丝仍保持原状,她在开启前已仔细确认过,这代表木骷髅既未在她之前循密道下山,在她之后亦无人开启此门。

        除非木骷髅还待在本城里,否则奉玄教的确掌握了第三种能不经“九弯十八拐”、也毋须使用密道的入城之法,此节万不能等闲视之。

        在灵堂那晚,血骷髅于她额际留下印记时,舒意浓并不知道那是某种禁制的手段,能让她全身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适才忽脱禁制的情况十分蹊跷,血骷髅当下并没有这样做的理由,只能认为是被方骸血呕出的鲜血喷溅所致。

        得想办法解除“教尊新妇”的印记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破解圣使们无声无息潜入本城的手法——舒意浓不肯浪费时间,边整理思绪,迅速回到峰顶,闭起机关门后拔下一根秀发,将预藏的饭粒浸了浸露水,运功于手指尖搓软搓透,于门隙间黏好发丝,悄悄返回书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换下衣氅面具,胡乱扔进密格,取出扁匣,以颈炼末端的坠饰转开锁扣,匣中除记录贡献圣教、暗行诸事的密帐,代表教中地位的玄铁令牌,以及抄满各式切口的纸头外,还收纳着一本书有《霓裳嫁衣功》五字题封的薄册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飞快翻着,唯恐记忆有误,掩卷闭目片刻,提笔研墨,写下印象里那几行文字;末了将摊开的《霓裳嫁衣功》并陈,瞧着瞧着纤指一揪,本欲撕碎,但终究下不了狠手,咬着牙细细熨平。

        卷头写着“薜幄簪裾得出稀,依攀建木不教归,风颠雨骤霓裳彻,立地阶前献紫衣”四行诗的《霓裳嫁衣功》,根本就是《披紫仙诀》的下行功法,是为了让练有仙诀之人,更易于采补其元阴的恶劣心诀,两功相承之处极为明显,遣词用字风格雷同,显是出自一人之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瞥见方骸血掷落的秘笈,不仅秀气的字迹与血骷髅给的《霓裳嫁衣功》如出一辙,行文典雅更异于寻常武典,灵光一闪,才看穿这个精巧恶毒的诡计。

        像玄圃舒氏这种年悠月久的世家,门下子弟算是文武兼修,并非胸无点墨。

        盖因成骧公所传之玄英剑式,系出儒宗,除了剑法,亦包含相应的内功心诀,没有点国学底子是看不懂的,遑论习练有成。

        据同出武儒一脉的墨柳先生所言,舒氏《玄英剑式》对应的内家功法,理路与南方武儒盛行的《三省功》极其近似,只改善了“偏废一日便即前功尽弃”的偌大缺失,且有效地缩短功成所需的时间,十年间便能显现威力。

        要说有什么缺点,就是瓶颈易至,第二个十年的效果便要打对折,其后精进益难,宛若原地踏步,须借机缘才能有大突破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另有遇合,不受玄英功所限,但对好的功法也无抗拒之心,秉持多多益善的态度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本《霓裳嫁衣功》是成为“教尊新妇”当晚,与玄铁令一并获赐的信物,女郎视之为身份的代表,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;认真修习夙夜匪懈,自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倒是血骷髅此后再无闻问,没觉得有多重视这部典籍,原因也不难猜测——

        很可能她并不认为舒意浓能看懂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的母亲姚雨霏亦出身渔阳大派,绝非目不识丁,但据小姑姑说,自她嫁入天霄城,最常被父亲挑剔揶揄的便是“不通文墨”这点,显然在舒氏家主眼中,寻常武林人也就比文盲好点。

        能识字读书、在江湖上堪称闺秀的母亲,于父亲眼中就是难与言之的愚妇,只能用来传宗接代,除此无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掌权后,对读书人如墨柳先生等虽十分倚重,骨子里对文事的排斥却是一望即知,可能兄长因天生体弱,不得不镇日待在房里,只能靠读书打发时间,多少成为母亲迁怒的理由:既恨不了怀胎十月诞下的可怜孩儿,也只能转而憎恨将他困在斗室内的典籍书卷。

        若非小姑姑坚持,舒意浓可能到兄长猝逝前都不识字。

        而“读书”这件事带给她的好处,却远不止于此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母亲接受了兄长“终身下不了床”的残酷事实,异想天开欲以妹妹代替他之后,舒意浓便被剥夺了身为女子的一切:不准梳妆打扮,不准穿漂亮衣裳,不准做女红,不准烹饪下厨,不准玩扮家家酒……除练剑读书、骑马打猎,努力代替兄长活着,她什么都不许做。

        若割掉少女日益饱满的双峰,或挖去玉宫不会致死的话,舒意浓毫不怀疑母亲会那样做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一事母亲既禁不了、到死也未曾发现的,就是舒意浓读绣本小说的这个小嗜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偶然在书斋发现几部包着假书皮的绣本,从此开启了新世界:这些描述才子佳人的爱情、不乏香艳旖旎桥段的文言书,抚慰了少女孤独的身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初潮之后,她自然而然学会了自渎,想像自己是书里容颜倾世的闺阁小姐——就外貌来说的确是——任情郎风狂雨骤,领着她尽情享受云雨滋味,欲死欲仙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房内最隐密的暗格,藏的不是圣教相关之物,而是这些年精心搜罗的上百册精装绣本。

        东海各大珍玩商人,都知道北域有个品味绝佳、胃口极大的神秘藏家,手握珍本若干,只是谁也料不到是天霄城的少城主。

        受雅词熏陶长大的舒意浓,揭开《霓裳嫁衣功》的第一眼便面红耳赤,任何一个绣本小说的爱好者都能看出,卷头的破题四句根本就是艳诗,言外所指绝对是男欢女爱之事;一路翻阅下来,砌词淫雅不说,每句皆别有意涵,联想到床笫旖旎那是毫不勉强,堪比她珍贵收藏里的上佳之作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心满意足地看完,简直爱不释手,唯恐修习时伤了原本,特地手抄了两部,一部日常自用,一部以备不时之需,若非事涉圣教机密,不能任意推广,她都想抄第三部了,不想竟包藏如此歹毒的用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方骸血的秘笈应是正本,但书页天地留白与字里行间,莫不以炭枝写满了狗爬字,措辞粗鄙,如“操满百下不射”、“按奶子输气”等,毫不珍惜,更有被汁水浸透后复干的痕迹,舒意浓简直不敢想像是怎么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而霓裳嫁衣功和披紫仙诀的名目,也完全符合“风颠雨骤霓裳彻,立地阶前献紫衣”的诗句,这么一想倒是阳谋了,起码方骸血是早就练上了的,而血骷髅最初并未打算拿她当大补丹,是以未曾考较过她的修习进度,迫于眼前无奈,才拿死马当活马医——连这么想都无法感到欣慰,舒意浓这才明白自己被伤得有多深,不禁自嘲自伤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但,方骸血究竟是怎生受伤的,又是何人、何时,于何地重创了他?

        他二度折返浮鼎山庄偷袭未果,看来不是刻意留手,更像是伤势突然发作,才紧急撤离,不然他原本是打算杀死须于鹤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由此观之,他非是后头才在别处受的伤,而是更早之前,甚至就是在第一次进入浮鼎山庄时,被伤成了这副吐血不止的怪异情状。

        每日一度,于特定时辰发作,吐血不止……这种武功舒意浓闻所未闻。

        西宫川人擅剑,梅玉璁的燔血功也没听说有这般异能,若非此二人所为,彼时彼处有哪个能伤他?

        正自沉吟,窗外一亮,似是凭空亮起灯烛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来的是谁,能无声无息潜入院中,舒意浓竟无所觉,本身就是警讯,女郎阖上密匣收入暗格,起身摘下“冰澈宝轮”,尽管动作如电,心知战机已殆,忽听窗外之人悠然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警觉心不错,但我不是来找你厮杀拼搏,用不上‘冰澈宝轮’,却需你带着清醒脑子,才能看出明路。整理妥适后再出来,不用急,我等你。”竟是她无比熟悉的机簧变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圣使!

        虽刻意压低,仍听得出是女声,嗓音与木、血二使俱都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暗忖:“她若是有动手之意,何必出言提醒?瞧她弄什么玄虚。”持剑臂后,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 院中的青石圆桌上搁了盏白灯笼,熏痕宛然,绝非新物;灯后约莫两丈开外,树影里坐了名白衫白裙、头戴纸面的女子,身形被叶荫所遮,似融于其中,因采坐姿之故,难判断高矮胖瘦,是颇高明的掩护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样是一身白衣,女子却不像扮作玉面蟏祖的白如霜,穿着簇新的华丽宫装,所着更近于穿在里头的单衣褶裙,若非依稀见得裙下罗袜,推测她应该是有脚的,活脱脱是从怪谭里走出来的女鬼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强抑惊呼,吸得几口大气定了定神,不知哪儿来的一缕异音突然钻进耳里:“……奉天玄首。”飘渺悠断,难辨方位,却又无比清晰,似凑在女郎耳畔低语,然而身边哪有半个人影?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“呀”的一声尖叫跳开,回神才发现自己不是拔出冰澈宝轮,而是连剑带鞘抱入乳间,整个人弯着身子便欲蹲下,完全就是放声尖叫前的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意识到这点反而更难办,无论起身或蹲着,都无助于缓解尴尬,只能尴尬地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噗哧一声,白衣人掩口缩颈,这会儿倒能辨出簧音是来自于纸面后,应是笑意来得猝不及防,没能运起“传音入密”的法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,经簧片变造的异音二度入耳:“本座乃教尊座下灯海纸骷髅,此番初见,相信你我都是印象深刻了。”白影微晃,一物飞出树荫,“笃!”立于石桌灯畔,正是镌有五枚髑髅浮雕的奉玄令。

        透过灯笼的光晕,果然见得她童玩般的糊纸面具之上,以寥寥数笔钩勒出眼鼻孔洞,以及渲染阴影而成的两排参差乱牙,眯眼一瞧,在浓墨与昏黄光晕的交互作用下,“髑髅”的生动形象几于浮出纸面,也算一绝。

        玄铁令分量甚沉,一抛两丈远不算什么,难在立于桌顶,这份巧劲拿捏还在手劲之上,舒意浓自问办不到,略一思索,登时恍然:“是了,她是以‘传音入密’的法门与我说话,可不是什么索命女鬼。”惧意顿去,持剑躬身:“我教称圣!属下参见圣使千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还没从被血骷髅出卖的打击恢复过来,这礼行得意兴阑珊,自称“灯海纸骷髅”的白衣女子却不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教圣使之间不禁竞争,往远处想,人人将来都是奉玄降圣大典上的对手,撂倒一个是一个,我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心想:“她倒也直白。”防着是陷阱试探,俯首回答:“属下受血使栽培,未敢有贰心,圣使若有需效劳处,可以玄令召之。若非如此,还请圣使径与敝上参详,属下未敢僭越,望圣使海涵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霓裳嫁衣功的秘密,你发现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纸骷髅利索地打断她,稍停片刻,似是观察了女郎的反应,满意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看来是知道了,不错,还不算太蠢。披紫仙诀乃嫁衣功的上位功法,威力霸道,一旦被汲,是能将你吸到脱阴而死的。你觉得方骸血那厮,是下手知轻重的人么?”舒意浓闻言打了个寒噤。

        纸骷髅盯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白衣女子周身彷佛罩在灯笼光晕里,浮霭如梦,半点儿也不真实;看得最清楚的,居然是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不想用“美”这么肤浅的字眼形容,“美”对舒意浓而言,只带来烦恼困扰,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字眼,像方骸血这种一看就知道对自己的相貌洋洋得意的家伙,在舒意浓看来臭不可闻,肤浅到令人悲哀。

        再美的皮相都会老,美貌,是人身之上少数不会随时光累积、无法倚赖打磨精进,而越来越好的部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惟衰老,舒意浓也亲眼见证过因心境达魔、性情越发偏激,使绝色容颜变如鬼怪般,杀伤力还在岁月长河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更适合纸骷髅双眼的形容词……应该是如梦似幻罢?

        这人有双星夜大海般的迷蒙眼眸,弯厚的睫毛充满神秘感,舒意浓想不透她为什么需要戴面具,只要被这双眸子盯着,一不小心便会失了魂,甘心沉于辉芒闪烁的星夜之海,直至没顶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赶在意识模糊之前,小心翼翼接口:“圣使大人有何见教?”纸骷髅似是笑了笑,透过“传音入密”舒意浓无法确定,但口吻听着像在忍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得不承认,她方才缩颈噗哧的小动作,意外令舒意浓好感满满,虽不致降低提防,至少观感上远胜木血二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三岁孩儿持金条招摇过市,你觉得如何才能治本?”纸骷髅怡然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尾随保护?从觊觎者中挑一个杀鸡儆猴,还是找那孩子的家里人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拿走金条最快。其余诸法,各有不可行处,或缓不济急,或只是徒然拖延而已,迟早两者皆失——我是指金条还有那孩子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纸骷髅轻轻鼓掌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手娇小得可爱,肉呼呼的,却不显肥短,莫名予人巧致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乳色肌肤几与单衣一样白,修圆的指甲光滑柔润,若嵌珠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处子元阴,便是金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传音入密中夹带着异样气声,舒意浓几乎能想像她抿笑的模样。莫非……纸骷髅大人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?

        “别误会,这只是比喻罢了。玄圃舒氏的唯一嫡血,你的元阴、初夜,接纳男子精华的玉宫,乃至生儿育女的肚皮,无不是价值万金,每阶段都能喊价,消息放出,买家怕不是踏破你天霄城的门槛,只有世上第一等蠢材才会便宜方骸血那条野狗。给他找条母狗不挺省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愣了一愣,忽然噗哧失笑,急忙掩口,瞠圆了姣美杏眸,心中忍不住击掌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得好!

        这也太解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夜积了满腔的郁闷一扫而空,但舒意浓毕竟不是怀揣着金条招摇过市的小孩子,无法被几句体己话收买:纸骷髅挑明欲断血骷髅一条臂膀,劝诱她放弃处子清白,若方骸血执意与她交合,披紫仙诀非但无元阴可吸,只怕要断送其性命,不可谓不狠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此法对舒意浓毫无好处,不仅免不了被方骸血糟蹋,那厮若因此身亡,血骷髅岂能放过她?

        届时一死了之还算好的,就怕血骷髅迁怒天霄城,杀死舒意浓犹不解恨,非毁了玄圃舒氏来给方骸血陪葬,那可就大大不妙。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斟酌着字词,俯首道:“圣使的好意属下心领了。破身容易,但方骸血罪不致死,恐惹血使动怒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教你杀他。”纸骷髅幽幽叹息着,彷佛觉得心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放下金条是放,花掉金条也是放,一样能救那个可怜的笨小孩。你找个合适的对象,把身子给他,然后如实上禀,千万别隐瞒,就说你酒后乱性,又或对方手段高明,总之一不小心,生米就煮成了熟饭,你心里也是千百个委屈。哪知人瞧着挺老实,居然是斯文败类,世上的男人就没个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所幸这人身份紧要,尝过甜头之后,对你千依百顺,正合主上筹谋。他在这点上倒是老实,发誓娶你为妻,欲挑日子明媒正娶,以免你肚皮太过争气,眼看一天天大将起来,很快便瞒不住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舒意浓听到一半,脸便红得像颗熟透了的红柿,到后来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,不得不捧颊降温,改以腋下夹着“冰澈宝轮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万幸这柄由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铸造的碧水名剑,虽锋锐无匹,兼且剑质绝佳,更难得的是总重连鞘不过一斤四两,要是再沉手些,少城主的雪腋怕是消受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********************

        来到天霄城的头一晚,赵阿根没怎么睡,但毕竟是入夜才上的峰顶,未能饱览传说中的“人间不可越”,翌日特地起个大早,趁天还蒙蒙亮,推开窗牖吸了口富含林香雾潮、沁人心脾的峰顶空气,见门前和窗外立着四名持刀卫士,无一阖眼打盹,可见精壮严谨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人与他对眼,也知道看上去是怎么回事,这不是防着他半夜逃跑么?板着脸也不对,主动问好又怕被质问,只得保持沉默,尴尬得直欲飞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倒不意外,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几位大哥辛苦了。有劳诸位彻夜守护,实在不好意思。小弟赵阿根,不知几位怎么称呼?”众人见他说得真诚,并无一丝嘲讽挤兑之意,通过姓名后更是大大化消了隔阂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中一名较年长的冲他一拱手,道:“赵公子,我城服侍大人们的婢子多是平旦起身,卯正后依序而来,到客舍这厢,估计得辰初了。公子若想先用茶汤,小人这就去打声招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不必。”赵阿根摇手道:“作客添劳,怎好意思?按规矩来便是。那缸中贮的是清水罢?”一指窗下覆着木盖的瓦缸。

        守卫点头称是,少年得那发话之人应允,推门而出,褪下里外两件衫子搭在窗沿,舀水洗面,又浸了取自房中的布巾抹身。

        天霄城弟子多是从左近民家简拔体格强壮、性格纯良者任之,他们世代居于玄圃山下,本就是质朴的农村子弟,若未上山习武,多半跟随父兄的脚步,一辈子务农放牧,娶妻生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见这位“赵公子”脱衣洗濯的模样,完全是庄稼人的作派,与山下家里的兄弟、发小并无不同,又添几分好感。

        况且峰顶寒凉,放过夜的泉水冰冷刺骨,四人见他洗得面不改色,不禁有些佩服,这是吃过苦的啊!

        忽听少年道:“王兄,我晨起习惯活动下筋骨,就在院中打几趟拳,应该不妨罢?”被喊作“王兄”的年长弟子王达心思细密,颇有些为难,迟疑道:“打拳不妨,但依江湖规矩,外派不窥,小人们身负职责,却不能轻易回避,只怕这个……有些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笑道:“毋须回避,就是强身健体的把式,不是怕人偷师的绝学,但瞧不妨。”众人松了口气,也不禁好奇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据说这位便是双燕连城大名鼎鼎的“那一位”,因着不便明说的理由,不能以本名自称。

        适才褪衣之际,四人无不睁大眼睛盯着他的腹部,想瞧瞧那传说中神奇的玉冰脐,可惜少年腰带束得严实,啥也没瞧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他来到院中,扎马拉开功架,虎虎生风地打了几套掌法,法度严谨,不是花里胡哨的漂亮把式,看得出没有炫技的意思,是扎扎实实锻炼筋骨。

        以四人的造诣,虽说不出个中巧妙何在,但天霄城最推崇这种硬桥硬马的死工夫,四人所属的“刀斧值”更是其中佼佼者,地位还在驻扎于山脚卫城的马弓队之上,格外能理解少年的质朴踏实。

        刀斧值的“刀斧”二字,是指敌势不可挡时,便由他们断后,以斧斤等巨刃破坏九弯十八拐的机关,彻底断绝通往峰顶的道路,而后壮烈成仁,可说是天霄城最后的精锐。

        待少城主的贴身侍婢司剑领人端来茶汤早膳,赵阿根已梳洗完毕,换过一身干净衣衫——是四人中体型与他相若那位,特地跑回值舍取来自家常服相借——与王达等谈笑自若,混得精熟。

        圆圆的眸子眯作两弯眉月似、彷佛随时在笑的司剑,听他不用人服侍更衣,微露失望,看来也是对玉冰脐好奇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看在眼里,歉然笑道:“我不惯旁人服侍,姐姐勿恼。”司剑抿嘴微笑:“不敢恼,不敢恼,赵公子折煞婢子啦。只不知公子这个‘不惯’,是今日不惯,还是日日都不习惯?”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被问得有些懵,挠首道:“该是日日不惯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该不会,明日突然便习惯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应该……不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样就好。”司剑合掌胸前,笑得益发灿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有个姊妹叫司琴,少城主让我俩轮流服侍公子。我若没得看,她也不行。只她不行,别个儿我不管。”赵阿根不禁失笑,摸摸鼻子道:“这个我可以保证,就算用强,她也别想看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剑满意极了,笑道:“婢子多谢赵公子。”扬声道:“公子用完早膳啦,你们给我离着门远些,莫挡了我开门。”门外乒乒砰砰几下,夹杂刀鞘磕碰的零星声响,司剑乖巧地冲赵阿根福了半幅,果然开门时通畅无阻,唤下人进屋收拾碗碟水盆,旋风般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达等四人盯着她紧致的圆臀小腰,满脸通红,也不知是不是被喊破了贴门偷听之举,或纯是慕少艾所致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来外貌果然会骗人,这位语声娇俏可人、时刻都在笑的司剑姐姐,居然是个又狠又呛的小油泼辣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都走得不见影儿了,四名弟子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,赵阿根本以为会有些议论,血气方刚的少年就爱聊这个,说着说着便争风吃醋起来也不一定,过往也没少瞧过这等场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岂料四人继续闲聊,却无一提起“司剑”二字,在她背后也不敢乱嚼舌根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问起另一名婢子司琴与她的关系,四人差点没摇断手,都说不清楚少城主院里的事,没敢同公子胡说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见识过不少厉害的侍婢,万料不到个中的翘楚,竟是在这北域玄圃山云中寄的绝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就在客舍里消磨过去,少城主并未现身,也未召见,估计是久未回城,等她裁示的城务堆积如山;主人杳如黄鹤,他又不能随意走动,自也见不着秋霜洁主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达四人一直陪到未时交班,依旧流连不去,果然等到司剑来传午膳,遭少女盈盈笑着一通驱赶,如被鞭数十的癞蛤蟆般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    没等赵阿根开口,司剑主动聊起秋家主仆,说两人才睡醒,司琴丫头正伺候用膳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本有些担心,毕竟司琴不如她精细,恐慢怠贵客,特别绕去瞧瞧,哪知秋家小姐胃口奇佳,连尽三盅甜品,吓得她没敢再看,这会儿心还噗通噗通地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忒能吃还不胖,”少女笑眯眯的说:“真羡慕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客舍的戍卫是四个时辰一班,也只王达等与他相谈甚欢,接班的四人客气而冷淡,夜班更是将他当成软禁的犯人看待,是被送饭的司剑数落一顿,态度才略见和缓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三天传早膳的司琴是个安静斯文的苗条姑娘,腰如约素,差堪盈握,礼节周到而淡漠,却难令人生出恶感,距离拿捏十分巧妙,可说是人如其名。

        其气质优雅不似婢仆,颇有大家闺秀风范,无怪乎被司剑视为平生劲敌,什么都要与她争上一争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问起秋霜洁主仆的情形,司琴答得简短,没什么隐瞒闪避、徒逞嘴快的巧锐机锋,出乎意料地比司剑容易应付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她话少又绝不主动攀谈,若无明确标的,从少女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当晚又轮到王达四人值勤,没敢入室与赵阿根同桌饮食,然而隔着门窗一路聊到下哨,意犹未尽,半点也不无聊。

        临到交班,远处一盏孤灯款摆而至,来的却非次班戍卫,而是司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都下去罢。”瓜子脸蛋薄柳腰的少女亮出金字牌,谁也不敢质疑她代表主上发号施令的资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爷有命,即刻起客舍毋须轮戍,诸位辛苦了。明日各自归建,与所司复命。”四人齐齐俯首:“谨遵少城主吩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达代表弟兄对赵阿根说话:“赵公子,很高兴认识你,若有机会,让兄弟几个请你在山下吃酒。”赵阿根与他把臂笑道:“一言为定!”四人得令不敢盘桓,抱拳作别速速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司琴待人走远,才对赵阿根道:“公子爷有命,让奴婢带赵公子去洗浴。公子请。”赵阿根笑道:“姐姐有所不知,我不惯被人服侍,每天都是自己擦洗一遍了事,多谢姐姐费心。少城主若有见责,我可面见少城主解释分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琴维持着小手微摆、请君移驾的优雅姿态,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,彷佛充耳不闻。

        文静的人拗起来,可比喋喋不休更加难缠,赵阿根莫可奈何,叹息着跨出门槛时,仍忍不住说:“我是真不习惯给人服侍,可否请姐姐就送到浴房外,褪衣、擦洗等我自来便了。”司琴回答:“都依公子。”他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司琴提着灯笼,始终走在前方约两三步处,是即使少年稍稍加快,都不致闷头撞上的距离,但说话毋须刻意提高音量,彼此间仍能清晰听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云中寄”乃是玄圃山主峰的名字,天霄城据说并非建于最高处,城后还有兽径通往峰顶,但人力等闲难至。

        算上载运材料营建屋舍的难度,此间差不多已是极限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达曾指着云雾间的一抹黑影,告诉他那就是舒氏初祖留下来的本城,全为石砌,石材是就地取之,当时究竟如何建成,后人也说不清,遑论重现辉煌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被称为天霄本城的部分,其实是环绕石城周遭,蜿蜒而下次第分布的砖造院落,日常约有近百人在此生活,半数为轮戍三大天险的刀斧值成员,其余则为支撑此一戍卫规模的后勤人员,和服侍城主家将的仆役等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沉重的砖石无法运过“人间不可越”,故峰上建筑全是就地掘土造窑,烧成砖瓦。

        玄圃山的黏土特别适合烧砖,屋舍造得格外结实,不逊石塞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今云中寄不再烧砖建屋,主要的原因是已无腹地,只留一两座砖窑略补修葺之用,往往数月才开一窑,烧水缸食器比砖瓦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怎不问,少城主为何不住在老城塞里?”王达饶富兴致地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笑道:“山顶石塞夏凉冬刺骨,一年里有六成的时间不宜人居,少城主身子金贵,岂能如此折腾?”王达佩服道:“公子真是见识广博!我问外乡之人,还没遇过答对的,公子是头一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琴领着他越走越僻,石城却越发靠近,越转越偏斜,两人来到石城东侧的一处断崖前,夜风中见一座铁索悬桥通往对岸,其下黑呼呼的什么都看不见,流水声时近时远,起码不是浅崖。

        要不是对岸华灯氤氲,金红交错,似是传说的不夜天,与建筑风格质朴刚健的天霄城大相径庭,引得人好奇心大起,赵阿根都要以为司琴带他来此,转的是杀人弃尸的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子请。”少女藕臂斜引,率先踏上索桥,坦率得令人无法生疑。粗大的铁索迎着娇躯微微一晃,并未沉落,可见胴体轻盈,几可作掌上舞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随后登桥,不远不近地跟着,见司琴衣衫单薄贴身,连披帛也没多围一条,似不惧夜风飔凉;迈步抬腿间,裙侧绷出虬鼓的狭长肌束,臀形略扁而臀底微凹,全是紧实的肌肉,意外地精悍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以她身量之娇小,双腿比例算是修长,无怪乎姿仪优雅,半点也不显矮短局促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畏风寒,代表内功底子不错;下盘健硕却不粗壮,则是练剑之人的身板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白日里观察过她的手掌,尽管掌心红嫩,右手四指从第三指节到指根处俱磨出茧子,正是握剑所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有一事相求,请公子细听。”来到桥中少女忽然开口,却未停步,甚至没回头,彷佛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请公子从今而后,别再喊婢子们‘姐姐’了,径喊司琴、司剑即可。”文静少女口吻严肃,像在指出少不更事的幼弟所犯错误,不容抗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婢子今年十七,司剑也满十六,未比公子大上多少。以公子之金贵,应该喊姐姐的对象,只能是我家公子爷,而非婢仆贱役。”停步转身,伸手稳住风中轻荡的铁索悬桥,定定望着少年,平锐微冷的眸光亦似两柄镀霜小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能否请公子,答应司琴的这个请求?”

        梅少昆年方十五便显露出惊人的天赋,赢得“麟童”美名,年岁确与二婢相去不远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省起此节,沉吟片刻才回答:“直呼名讳,其实是过于亲昵了,姐姐未必欢喜。不如这样罢:我将‘姐姐’之称加在二位的芳名后,就喊司琴姐姐、司剑姐姐,既能分出亲疏,也不致失礼,司琴姐姐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司琴确实没想到直呼名讳,说不定反触了少城主逆鳞,毕竟女子喝起醋来,没甚道理可说,多亏赵公子心细,才不致多生事端。

        换作司剑,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,小脸红透,气势顿馁,细声道:“都依……都依公子。”转身碎步,无视灯笼摇晃桥板巅巍,如兔子般一路狂奔,飞也似的过了桥,扔下一脸懵逼的赵阿根。

        桥底的金红建筑虽仅一层,形式却似挑空的飞檐阁台,十分华丽。

        淡淡的硫磺气味随温热水雾卷出,赵阿根心念微动:“这里头……莫非有座温泉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其实不难猜想。客舍瓦缸所贮之水,带着淡刺的酸味,不生半点青苔,亦无蚊虫,唯有地热伴生的酸泉才会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司琴还未自羞赧中恢复过来,未敢直视他的眼睛,红着脸垂首扭捏道:“公子爷吩咐,请……请公子入内洗浴,婢……婢子在此等候,若……若有需要,公……公子随时唤我不妨。”匆匆一揖,便一溜烟躲到阁楼外,与白天的从容淡漠简直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属性转换也未免太极端了,赵阿根忍不住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也好,起码他不必烦恼赤身露体受人服侍、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摆,又或小阿根忽然昂起的问题,落得轻松自在。

        世间女子总有个误区:男人若非坐怀不乱,便是淫魔恶棍,事实上多数男子往往介于两者间,走上极端者反而罕见。

        赵阿根一介健康开朗的阳光少年,好色慕少艾再正常不过,但这些鲜花般的姐姐妹妹不能随意染指,万一把持不住,其后尚有数不尽的麻烦,索性保持距离,以策安全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连衣裤都不打算脱,在亭台里蹓跶一阵,再以内力逼出汗渍,便能交差了事,回客舍美美地睡上一觉——毕竟昨晚他瞎忙了大半夜,耗力甚巨,差点引发心疾